2016年6月5日星期日

常玮平律师:无锡访民王金娣的“四世同堂”(图)


一、烟花有罪

2016年4月中旬,春末的南方正是雨季,那天却是难得的晴天。出无锡站,何凤珠在扶梯口等着。两月前第一次来会见她的外婆王金娣,她也在此等我,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挺着个大肚子,这次小宝宝已来到这荒诞坚硬的世界。杰佛逊在起草《独立宣言》时说,人人生而平等,他哪里懂,200多年后,有人却仅仅因其出生地不同,注定了一生最大的不平等。

和凤珠打过招呼,往外走,她妈妈许海凤开着一辆老桑塔纳过来了。襁褓之中两个月的小宝宝,竟毫无安全措施的放在后排座椅上,让人心惊。

后来一想,何凤珠77岁的外婆王金娣被关在无锡市第二看守所,一周之后,无锡滨湖法院将开庭审理其涉嫌寻衅滋事一案。凤珠85岁的奶奶周静娟,因同样的“罪行”,被刑事拘留刚放出来,正在疗养身体。小宝贝一出生,拜这盛世所赐,她的家庭,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应付她,却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应付。她不得不出现在看守所外、警察局旁、法院门口,以一个四代维权世家“传人”的面目示人。此不知是她的幸与不幸,却无疑是这个国家和它所忝列的那个自诩文明自由新世纪的耻辱。

前两次来无锡,许海凤、何凤珠来接时,坐的“专车”。开车的,如她自己所说,都是身上画龙画凤的人。去看守所的半路我才明白过来这哥们是干嘛的,亲身见识了访民、黑涩会以及他们身后那个如同怪兽的那个神秘雇主的令人称奇的共生关系。这次去,她自己开车来。看来最近没去上访,维稳级别降低了,不再车接车送严防死守。他们自是不贪这点小便宜,但有时候无畏的接受,也可看做是政府对他们上访“工作”的肯定,被“撤防”之后,就像一个自命捍卫人权的律师,却没有被限制出境,在通关的刹那,心中会腾起莫名的空虚和失落。

王金娣案情形,简单到让人发指,检方指其曾在法、美等国驻华大使馆外燃放烟花构成寻衅滋事。常人的合理期待,假使在不该放烟花的时间地点放烟花了,最多批评教育,顶到头就是个违反《北京市烟花爆竹安全管理规定》整个行政拘留,而现在这个77岁的老人却已被关押了近一年。

年轻的检察官声言代表国家,红着脸但毫不妥协的想要他面前这个和她奶奶同龄的老人为她所放的那几个易冷的烟花而被定罪判刑。案子从下午一点半开到晚上九点半,刘书庆律师和笔者竭尽全力,却只是再次明晰“放烟花无罪”的常识常理。法官倒是不错,保障了各诉讼参与人的程序权利,但说实话,如果这个案子是像他般残存良知的人能定的,就根本不会还冠冕堂皇的一路从侦查、审查起诉到审判阶段来。

对被污名化、妖魔化的访民群体来说,公平正义即使不是千年一遇,被枉法裁判也几乎可算是命中注定的。当然,被妖魔化的不止访民,端赖央视新华社近来提供的认罪服务,自黑、自证其罪已经向律师、记者、网络大V、甚至贪官蔓延,连一向霸气侧漏的黑涩会,适逢“打黑专项行动”,也难免分分钟沦为弱势群体。
最近有一则“黑老大出狱百人列队欢迎燃放鞭炮”被控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的新闻,和本案有一些牵强的相似,多说几句。

看京华时报的报道,所谓黑老大,却从未被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这样的罪名判决过,许是出狱那天他穿的白衣服,独自偏显得黑的缘故。警方控“黑老大”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那么显然,连警方都不认为所谓扰乱行为是发生在监狱,而是发生在公共场所,那么再去强调“黑老大”在监所门口如何如何已全数跑题。但饭店门口放鞭炮吃大餐人声鼎沸绝非黑涩会垄断,警方若以此控罪,以后民众不但要道路以目,还要学明星玩隐婚,稍微不低调敢办个有炮仗婚礼的,一对新人当晚就指不定在哪儿洞房了。

躬逢盛世,烟花有罪,中国之大,已找不到一块能安安静静的放烟花之所。王金娣老太太,你享受了黑老大才有的待遇,该知足了。

二、“沉醉”不知归路

不敢专事服务访民群体,长期直视他们被动辄拘留、黑监狱、酷刑甚至丧命的惨淡现实,要不极端痛苦,要不保护性麻木,久而久之,怕是会失去对人类痛苦的基本同情。“妖是妖他妈生的”,这访民也真的就是访民他妈生的吗?一群本该泛舟太湖渔歌唱晚的人们,何以“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访民深处?这祖孙四代维权的缘起,怕是可从2010年太湖畔的大强拆说起。

据许海凤、何凤珠称,2010年8月,许海凤在其别墅(你没看错,他们本就住在太湖畔自家建的别墅,隔一条河,住着我的陕西老乡张艺谋)门口被殴打,腿上砸了四个洞。报警,公安不立案。在许海凤被打前,许海凤丈夫何立刚,被绑架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伙人拿着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嘴里说“今天不签字,别想出这门”,由于他们的恐吓,胁迫,何立刚心理崩溃,最后被逼签(国有土地被逼签为集体土地,价格相差数十倍)。

从此,王金娣、周静娟、许海凤、包括后来名牌大学毕业的何凤珠,走上了漫漫上访路。可想而知,与上访相伴的,他们被多次行政拘留、刑事拘留,被截访后关黑监狱。周静娟在黑监狱被整瞎眼睛,被饿饭,被不让睡觉,受尽折磨,3月22日从看守所放出后,被监控、限制人身自由,今天第77天;王金娣至少被行政拘留(因年龄未执行)10次,最长一次被关黑监狱五个月,出来时,身体严重受摧残,小便时无法蹲下,长期严重便秘,直到这次被羁押已近一年。

2013年6月22日,许海凤被刑拘30天,拷在老虎凳上30多小时,巴掌打了几十个,许两侧脸被打得红肿,并要她在房子的协议书上签字,说“不签字三年官司”。许说“我是不会给你签字的,吃官司也是冤枉官司,你们弄吧”。

2015年“9.3大阅兵”期间,何凤珠(怀孕三个月)在去苏州路上,被日夜监控的黑社会堵在路上,后被滨湖区南泉派出所联手东绛派出所,强拉硬拽,绑架上派出所的车里,抢走手机。被折腾后,何肚子不适送医急救。8月28日至9月4日晚,何被黑社会人员堵门,断粮,限制人身自由八天。她的食物从后窗用绳子吊入。何及其父亲83次报警,警察不出警。何向江苏省12345求救,他们答复“何凤珠,你全家是维稳人员”。何向公安部电话投诉,“难道要回自己合法财产,一名孕妇就要被堵门,断粮?”接警人员问“你家到底要多少钱?!”

王金娣、许海凤、何凤珠以及何凤珠的两个女儿,四世同堂,因为上访,却差点满门忠烈,成了新时代的“王门女将”。

三、访民之死、公民之生

从来不喜欢“访民”、“上访”、“非访”这样矮化这群人的词汇,法律里,只有“信访”这个词。因信而访,只是,现在还有人信吗?

说实话,我相信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想象自己遭遇不幸,也会愤怒抗争,但一般应该会在任何一次被拘留、酷刑、黑监狱的节点屈服,心里骂着,却只能认了。但也许,你以为你会屈服、放弃,恰恰是你没有真正厄运临头。当它们呼啸着夺走了你的财富、尊严、自由,甚至还要取走你的性命,失无可失,怕无可怕,也就豁出去了。北大的孙东东教授曾言,老上访户99%精神有问题,我是相信的,要不然,他们应该如孙教授一样,在被强奸时,还去享受到快感。

毋庸回避,总还是有些个访民,无法接受他的观点,但我差不多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作想。那些嘲笑上访low逼的人,可看看在成为访民之前,这个国家的公安、司法系统,是否为这些人提供了适足的保障。那些认为上访者姿态不雅的人,你是否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走投无路、欲哭无泪?当然,这都已不重要了。我悲观的认为,自从近年来,全国范围内由北京警方分发至各访民户籍地对所谓“非访”人员以入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罪名进行追诉的手法愈发娴熟,属于访民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在王金娣这个案子中,曾有两次,无锡滨湖区检察院没有批准警方提请的逮捕,但第三次,在所谓犯罪事实没有任何变动的情况下,批捕了。公检完成了磨合,法治一泻千里。刚刚发生的无锡“413大抓捕”,可以视作是警方再次冲击底线的尝试。第一回合,警方败。没关系,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生死相依。一开始,访民各怀诉求,经历了维稳机器细致而残忍的“反上访”魔鬼训练之后,访民之“死”,却可能加速催生了一群有权利意识、有社会担当的现代公民。如马克思所言,他们能失去的,惟有锁链。

前两天,有人戏言,听说,以后上访要取得“上访许可证”了。我只能一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访民的时代过去了,你的时代就一定要来了么?

常玮平    

2016年6月4日